1970年年初,明华发现自己再一次怀孕,如果不是破四旧了不能拜佛请愿,明华真想到观音佛祖前拜上一拜,祈求上天看她没干过坏事的份上赐个女儿吧。还想着以前几个孩子生的时候,天刚都不在家,这一次终于有机会让他见识一下生孩子的难处与痛楚,让他也体恤呵护自己一回。天刚也无比期待,还跟明华说:“这一次如果是个女孩,我一定给她买花裙子穿,给她买洋娃娃玩。她想要啥我就给她买啥”。都没怎么给媳妇买过衣服没给孩子买过玩具的人能说出这样的承诺来,可见对闺女的期待。
二三月的时候,村里三堂弟家的媳妇生产了,这是她的头胎孩子。生产过程比较漫长,好不容易生下来的孩子却是把大家吓得冷汗淋漓。那个孩子两耳朝后长,没有下巴,只有一只眼睛,简直就像一头怪物。怪物一出生就被处理扔掉了,可参与接生的几个妯娌还是被吓得好多天都睡不着觉。
大家都不明白究竟为什么, 觉得这个媳妇可能怀孕的时候沾惹了什么不洁的东西才会生出这样一个怪胎。好在四月里,曾家一个孩子出生,全须全尾的,一点毛病没有,大家就又放了心,觉得偶然而已,不足为惧。
可是到了六月份,二堂嫂生产,这是她第三个孩子,生下一个男孩,一只脚正常,另一只是一个大圆疙瘩,前边长了一个大拇趾一样的东西,“大拇趾”旁边还长了一个小肉瘤 。
这下大家都不淡定了,一个也就罢了,两个赵家的孩子都有问题,究竟是怎么了?大家猜来猜去,猜想是不是因为挪动了祖坟,祖宗们不高兴,不再保护后代而且还示以惩罚?毕竟这一年已经出生的孩子里,只有动了祖坟的这俩有问题。
明华的心里也是疙疙瘩瘩放心不下,毕竟自己家祖爷爷,爷爷奶奶和公公的坟茔也是迁了的,与那两个孩子可有着共同的祖爷爷,而且给公公迁坟的时候,公公的尸身还没完全腐烂,这绝对算是扰了祖宗清净的。祖宗们啊,给你们迁坟也是迫不得已,要不然你们的坟头一旦被平了,以后后辈们想给你们上坟扫墓都找不到地方!
会不会怀孕不是自己一个人能控制的,孩子有没有问题还要看祖宗们的心情,明华觉得生活有点无助。可日子总是需要继续,一家大小连带婆婆和未结婚的小叔子小姑子们的四季衣服还需要自己纺花织布一件件来做。所以明华还是照常白天去种地,夜晚来纺棉,身上的衣和衫,一针一线可都得她来连。由于要照顾的人多,需要的衣物鞋袜也多,所以明华早几年就买了一架缝纫机,纺了棉线织了布再买几种颜料一染,就可以裁制成各式衣服或者是被里被面。有了缝纫机,衣物做起来会快很多。那架缝纫机前一年被三弟三弟媳妇抬走了,也没见弟媳用,估计是给了王姑娘的娘家了,没了缝纫机做起来更困难,暂时还没有钱买新的,更需要抓紧时间,所以从春到夏,从夏到秋,几乎每天晚上都要熬上大半夜,忙着团坐在蒲团上纺花,忙着在织布机上织布, 忙着在灯下裁剪缝制。
纺棉花的时候,棉车放面前,明华右手摇纺车,左手拿预先处理过的长条棉花团, 左手往后拉拉拉,拉到远处的时候,扯出来的棉线也跟着纺锤转够了圈数,有了一定的劲道,再缓缓回手,把棉线缠到棉锭上, 就这样一米一米地生产着棉线。为了舒服,总是左腿平放在地上,右腿竖立在怀中,人稍微偏离一下纺车的把手,这样右手摇纺车的时候顺畅一些,左手来回拉的时候也畅通无阻。 人瘦肚子小的时候还比较舒服,明华大着肚子的时候,右腿总是顶着肚子可并不怎么舒服,可是习惯成自然,换成其他姿势更不舒服,但不舒服又有什么办法呢?一家大小都需要衣服穿,指望天刚几十块钱的工资也买不了几件新衣服,那些钱天刚更想攥起来办大事—给弟弟们盖房子娶媳妇接济姐妹。
纺线还只是个开端,后面织布,需要把纺好的线一根根安装到织布机上当经线,一团线缠在梭子里当纬线,脚下两只脚轮流踩板子,这样让两组经线互换上下位置,梭子从左到右唰一下从中间穿过,换只脚踩一次,经线再换上下位置,梭子再从右到左穿过从中间穿过,就这样,嘁哐嘁哐,嘁哐嘁哐, 织布机一声一声响,布匹就慢慢织出来,卷在腹前的布轴上。时常有断线的时候,还需要停下来接线,但最怕的还是梭子走到半道从中间掉下去,挺个大肚子弯腰到地上去捡,再挺着大肚子费力地从掉下去的经线之间放回去,昏暗的煤油灯下,可费眼费劲费时了。
明华这一辈子唯一不会做的是纳鞋底做鞋子,那个需要大量的时间和耐心,一针一线地纳,明华的手上裂口很多,纳鞋底需要手指有劲,粗粗的针线顶着手指或者两只手指捏着针头往外拔的时候,她的手指疼得用不上劲儿,她也没那个时间,也就没了那个耐心。不过这难不倒她,她能用自己做衣服的好手艺跟好朋友们换,她帮村子里其他媳妇姑娘们裁制衣裳,她们帮她纳鞋底做鞋子。所以她虽然跟自己的妯娌关系不好不怎么来往,但跟其他媳妇姑娘们却处得不错,晚上吃完饭经常几个人凑在一起做活聊天, 她人又热心,谁家有个事情总喜欢叫上她, 如果没有自家弟媳妇常常敲碗拍盆地骂,生活还算过得不错。
过中秋节的时候,合家团圆,明华感觉预产期快到了,她要求天刚一定要天天回家,她也期望着孩子能晚上或者早上出生,这样能让天刚见证一次自己孩子的出生,让他多生出一些舔犊之情来。
这一天晚上睡觉前她都有点不舒服的感觉,还想着可能就这两天孩子就要出来了。天色将明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像是吃坏了肚子,感觉忍不住想拉肚子,她赶紧下了床,凑着尿罐想解决一下,可是呼啦一下有东西喷泻而出,她就觉得不对,貌似羊水破了,赶紧叫天刚起床,把自己弄到床上去,让孩子们爬起来去叫关系不错的几个堂嫂赶紧过来帮忙,顺便找个大人去邻村请接生婆。去叫接生婆的人还没出发,几个堂嫂还没来得及进屋,孩子哗啦啦就自己出来了。那个利索,那个无痛,明华连哼咛一声的机会都没有,天刚唯一见识的一次孩子出生就这么在他目不暇接时,手忙脚乱处,被明华如临阵大将般指挥若定地自己安排解决了。
几个堂嫂前后脚赶到,赶紧去准备热水烫剪刀消毒,用剪刀剪了脐带打结,用温水给孩子清洗。大家看到孩子的时候,还觉得这次可算是个正常的,看着眉清目秀的,一头秀发,不缺胳膊不缺腿的,哭声嘹亮,不像有问题的样子。
在给孩子清洗的时候,几个人还打趣:“明华,又是个小子!”
“还想要女儿吗?你还得再努力啊。”
“这小子的蛋包子也太小了。”
“鸡鸡也不大嘛, 都快缩没了。”
“长大会不会很秀气?”
突然抱着孩子清理的堂嫂惊讶了一声“呀,孩子的脚!”
“咋啦,咋啦?”
“看,他的脚拉不直!”
“再拉一下看看。”
“真的是弯着的,看,像把镰刀。”
“真的是挖祖坟让祖宗们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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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华,你还要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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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华沉默了好一会儿,“算了,一会儿等天亮了,就把他扔公路边上去吧。”带着满脸的落寞, 挥了挥手让把孩子放远点。既然打算不要了,还是别看他,免得下不了决心。自己四个正常的孩子养着都困难,现在再加上一个残疾的孩子,她一下子觉得生命有了不可承受之重, 压得她喘不过气来。